皮卡皮卡皮

遥祝先生安。

【SC】伪善天堂(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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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流天堂pa

堕天使萨x天使云

以及师生au

全文1w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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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身居闲职总归招小人记恨。

    我把裙子压到膝盖下面,跪在池塘边伸手到水里捞我那已化成落汤鸡的笔记本,好在这只是众多笔记本中的其中一个,拿回去用纸巾擦干净水,晾干后再用重物压几天就能恢复原样。我还未学过魔法,那是见过天使之后才能开始修习的课程,不然挥挥手就能让笔记本干净如初了。

    之后必须把笔记本都锁起来,最好锁在修女爱丽丝的房间,我相信她能理解我的难处,她是这座教堂里唯一能与我聊一聊神启的修女——那些挑事作恶的人连神启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咬着手帕嫉妒我将来能作为接受过神启的人而升职去天堂工作,享受更丰厚的俸禄和宽松的假期。

    时过境迁,世人对天堂的误解越来越深,幸福归处大善终焉根本不存在,说穿了天堂其实是一个权力滔天的垄断企业,散落人间各地的教堂算是规模大小各异的分公司,办理婚丧嫁娶忏悔反省洗礼精神依赖背锅一条龙服务。员工终身合约制,准确来说,是生前死后合约制,比如我也不清楚修女爱丽丝到底多少岁了,似乎从我出生受洗时她就在这座教堂工作,十几年后我做了修女她还是这副模样。

    爱丽丝是这座教堂的管理者,是她给我安排了这份“闲职”。

    每座教堂里都有一座告解室,告解室的另一端坐着聆听忏悔的神父,所有人都对此坚信不疑。

    不,并不是这样的,所以我说世人的误解颇深。神父的工作安排为做二休三,连续工作两天后就能回到天堂整理档案收纳文件并享受假期。其中“休三”的那三天,告解室这头坐着的便是我这样的“忏悔记录员”,负责记录下来每一位前来“忏悔”的信徒所说的“罪行”,整理在笔记本上,等神父从天堂回来之后呈给他审阅。

        在坐进告解室狭窄的板凳前,我也曾抱怨过为什么神父能享有比工作时间还长的假期。等真正开始工作时,我却怜悯起快要秃顶的神父来——你能相信他们甚至会忏悔“今天当着女生的面脱了鞋子”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吗?那些年轻的男信徒们纯粹是把这地方当成树洞了!

    不过告解室的结构的确挺像树洞,木头做的,高度还不到两米,最多只能容纳一个成年男子坐下。我这一侧的空间倒是宽敞些,偶尔能站起来伸伸懒腰再活动活动因久坐而酸痛的双腿。

    从水塘里拎起我的笔记本之后,我揪着书脊抖了抖里面残余的水滴,然后翻开确认里面的字迹有没有被晕开。爱丽丝给的墨水似乎有良好的防水性能,毕竟她是能随意出入天堂的高阶修女,有什么样的好东西都不奇怪。

    我低头检查裙摆,再怎么小心,修女制服上还是蹭到了水塘边的青苔。现在是下午一点五十分,我必须在晚间祷告前换一条新的,那就只能等下午两点的记录工作结束后再去。

    希望上帝可以原谅我带着一小块污渍去聆听信徒忏悔这种小事。

    那被坏女人们投入池塘的笔记本静静地躺在告解室的桌面上,现在还没有人来,我百无聊赖地翻开牛津皮的外封晾一晾湿答答的扉页。

    别的记录员是按照日期来写告解内容,我却倾向于用名字来归类。告解人与我不能见面,但我耳朵不错(可能是神启的缘故),就算隔着开了一个小洞的木板也能精准分辨出每个人的声音。当然了,告解过程中只有少部分人会自述他们的名字,那些拒绝将名字告诉神父的人(这给神父添了许多的麻烦,有时候翻找名录核对信息能耽误整个晚上),我都用简单的代号来标记。

    所以我的笔记本里藏着许多信徒的故事。

    比如这个代号——克劳德-斯特莱夫。

    这位告解人显然也是把告解室当成树洞的一员,他告解的内容是他的梦境。少年也许深受其苦,但他的梦实在有趣。我知道将别人的痛苦充作自己的快乐是不厚道的行为,可天堂不就是依靠信徒们的痛苦才得以运转的吗,我只是遵守天堂员工行为守则罢了。

    我不太确定“克劳德斯特莱夫”到底是不是他的名字。尽管告解人努力地让他的梦境听起来像是个第三方视角的故事,但经验丰富的我还是能察觉到那些梦的的确确是以“克劳德斯特莱夫”的视角展开的。

    记得他初次坐进告解室的那天,苍白却温润的掌心朝上,伸过木板下方那个小圆洞。我用枝条沾了圣水点于他的肌肤,晕染开他残留在手指上的油性笔痕迹。

    我猜他大概是附近大学的学生。

    手里这本湿答答的笔记本里记录了他第一次来告解时描述的梦境,我既然觉得有趣,就肯定不会独享这份快乐。

    他的梦魇有关天堂与地狱,天使与堕天使,毒蛇与苹果。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与我背诵过千百遍的天堂发展史有不少异曲同工之处。


2

    没有人能预料到大天使的堕天。

    也没有人会想到堕天使挑起战争。

    黑色羽翼遮天蔽日,大地被黑暗笼罩。硝烟四起,瘟疫横行,人类饥不择食相互残杀,苦苦哀求上帝相助。聆听愿望的天使们逆光降临以生命献祭,持弓射杀恶魔却不敌邪佞加持的铁链,毒液腐蚀光洁的皮肤,洁白的翅膀带血,羽翼被折断从天马背上坠落,倒栽进已然荒芜的人间,哀鸿遍野,血流成河。永夜到来之际,上帝将被困于天堂,天使尽数囚禁在地狱,堕天使扬起永世燃烧的蓝色火焰,凡人于大火中走向灭亡,连焚寂天使的绝望尖叫都会成为地狱的养份,浴火重生的不再是凤凰,而是蚕食黎明的罪恶之蛇。

    本该如此,战争本该如此。

    前夜。

    克劳德斯特莱夫在北方山脉间巡游,他新配给的翅膀显然不适合这样大雪纷飞的环境。

    实习天使在气候判断上产生误差是常有的事情,过去许多小天使在极端天气中迷失并坠落人间,一次轮回之后回到天堂,不得不从零开始再次参加天堂的飞行训练。

    这意味着他们必须长出一副新的翅膀——四肢被天马用金环扣住,滚烫的圣水一次次浇在后背最贴近蝴蝶骨的皮肤直至雪白的骨节暴露在外,权天使高举金钉击穿圆润的突起,在破口处种进两根被祝福过的白羽,光芒照耀下新生羽翼便会破茧而出。

    整个过程没有血液,天堂不会有血液;也没有痛呼,天堂听不见痛呼。

    可那真的挺疼,克劳德扇动翅膀躲开一片冷锋云。

    克劳德怀念起遗留在羽翼清洁处的那副更厚实有力的原生羽翼,也许能帮助他在暴风雪中飞得快一些。拥有一定资历的实习天使可以申请配给替换翅膀来应对不同环境的飞行,他原打算趁这次巡游适应这副新翅膀,没想到会碰上这样大的风雪。

    必须歇一歇了。克劳德俯冲下去降落在被白雪覆盖的山崖上,赤裸的脚丫把积雪烫出两个小小的坑——无论环境如何,天使的身体总是如圣火般温暖。

    漫天的雪花里克劳德看见有人坐在山崖的尽头,依稀能辨认出是个十分高大的背影,他犹豫了一会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那人身边,松软的雪地里留下一串圆圆的脚印。

    走近了克劳德才看清那头银色长发几乎要融进这场大雪里去。

    “萨菲罗斯!”他带有喜悦的喊声碎在风里。

    克劳德很高兴能在他负责巡游的地方遇见这位颇受崇敬的大天使。

    萨菲罗斯失踪的这五天,天堂都快乱套了,一群丘比特临危受命接过原先萨菲罗斯的日常工作,忙得顾不上准备情人节用的爱之箭。

    “克劳德。”萨菲罗斯转过身来,抖开白色翅膀上的积雪,低头看着小天使坐到他身边。“你的翅膀不太合适。”他看了看克劳德背后单薄的羽翼。

    克劳德有点紧张,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许多年前在他第一次生长羽翼的时候,本应由权天使负责的仪式因上帝的临时抽调而耽搁,但圣水已经浇过,脊背的皮肤早就褪去暴露出雪白的骨,克劳德在天马的压制下疼得微微颤抖,金钉还未落下,他只能保持这样的状态直到权天使归来。

    就在克劳德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后背的钝痛突然尖锐——路过的萨菲罗斯从漫长的折磨里解救了他,圣钉两次穿过身体左右的蝴蝶谷,植入白羽——只有他的初羽仪式是由更高阶的大天使完成的。

    那两下刻骨铭心的疼痛构筑起克劳德唯一的信仰。

    突然头顶的雪变小了,硕大的羽翼遮挡在克劳德头顶,克劳德顺势抬头望去,纷扬雪花再次堆积在萨菲罗斯翅膀上。

    小天使意识到不对劲,颤抖的手试探着,小心翼翼地穿过硬挺的箭羽,轻抚上萨菲罗斯的羽根——

    冰冷的,不属于天使的温度。

    萨菲罗斯拽住克劳德的手腕,毫无温度的手心在大雪里贴着滚烫的脉搏。

    “你还虔诚吗?” 萨菲罗斯低沉的声音从耳侧传来。“窥伺过天堂的真相,你还虔诚吗?”

    克劳德猛地回想起萨菲罗斯失踪前天堂档案室被侵入的流言。他僵在萨菲罗斯的羽翼里,睁大眼睛,那副曾让他艳羡不已的翅膀渐渐化成视野里唯一的黑,与脚下悬崖深渊无尽的暗色交相辉映。

    凝视着萨菲罗斯狭长的瞳孔,穿过交汇的视线,他在萨菲罗斯的眼底看见太阳升起后那将化作炼狱的战场。

    是战争!

    克劳德挣扎着跳起来,肆虐的暴风吹得他近乎站不稳,萨菲罗斯扣住他左边的羽根控制着他的动作。

    此时克劳德倒庆幸起今天用的替换翅膀。与根部坚固圆润的原生羽翼不同,替换翅膀是由尖锐的羽根穿过骨头上的孔固定的——那羽根是为数不多的能穿破天使肌肤的物质。

    他逆着堕天使的方向用力一拉,半边翅膀脱落,鲜红发烫的血液滴在雪地上烧穿积雪,克劳德痛得直抽气。

    这是人间的山峰,存在血液与疼痛。

    他用仅剩的半边翅膀借力,冲向萨菲罗斯的怀里,天使脱落的羽根化作绝佳的武器撕破对方尚未恢复力量的身体。

    黑色的堕天使向深渊坠落。

    小天使趴在悬崖边的雪地里,脊背上被大天使刺穿的蝴蝶骨淌着血。

    赐予他飞翔的神下坠到地狱去,还抱着他沾血的白色翅膀。

    失去意识前,克劳德祈祷着,若真要转生,下次初羽仪式还是让权天使来吧。


    沾湿的笔记本里记录的告解就到这了。我纯粹是把克劳德斯特莱夫的故事当成天堂野史来读,甚至期待起后续。

    虽然也有说不通的地方,但有些细节听起来很像那么回事。原谅没见过天使的小修女吧,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去天堂求证一下这梦境到底是不是真的。

    告解室的另一边传来木门开合的声音,我把湿漉漉的本子摆到一旁,展开今天的笔记本,用白色的羽毛笔蘸了蘸爱丽丝给我的墨水,准备好聆听这位告解人的“忏悔”。

    熟悉的声音传来,我愉悦地在本子上落笔写下他的名字。

    克劳德斯特莱夫,你又遭遇了什么样的梦?


3

    学校闹哄哄的快餐店里。

    “做萨菲罗斯的助教有什么感想?”扎克斯剥下牛肉汉堡外面那层纸,张开嘴比划着试图一口咬下所有食材。

    克劳德把下巴杵在油腻腻的桌面上,发出痛苦的哀叫。

    扎克斯看看手里的午饭,又看看没精打采的克劳德,然后放下还没动过的汉堡,拿来张褐色的环保再生纸巾,双手抬起克劳德的下巴垫在他与桌面之间。

    “不至于这么可怕吧。”

    “是我不行......”克劳德下颚支撑不住,把脸往侧边一滚,纸巾就黏在脸颊上。

    大学提供给研究生的校内岗位不少,大部分是实验室助理或者本科助教这类对学术水平有要求的兼职,时薪还算可观,工作内容无非是帮教授备课批作业回复邮件回答问题,期末的时候再加个监考和核登分数。

    学期伊始每个学院都会按照专业招一批助教再随机分配到各个教授手下,克劳德上学期第一次申请的时候分到扎克斯现在的导师安吉尔,因此对这份工作的难易程度有了错误的认知。

    上个星期他收到邮件通知结果的时候愣住了。 

    萨菲罗斯这学期难得开了大课,助教的岗位不偏不倚落到克劳德头上。自从拖着疲惫的大脑连滚带爬地从本科荣誉学位的小班制毕业后,克劳德就再也没见过萨菲罗斯,连校园偶遇这个级别的都没有。突然一下又要恢复到坐在办公室单间里面对面的距离,是从学生一侧转换立场到教师一侧,他有点不适应。

    极度不适应。

    去年克劳德在拿到毕业证的第二天就从萨菲罗斯的公寓里搬了出去。那个下午萨菲罗斯肩上披着羊毛毯子倚在门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喝手里的黑咖啡,旁观克劳德在房间里进进出出数次整理出三四个纸箱。克劳德自己的东西极少,其余大部分都是萨菲罗斯和他一起去买的,萨菲罗斯说留着也没什么用,让克劳德尽数带走了。

    萨菲罗斯站的位置极其刁钻,每次出入克劳德都不得不小声地跟他说一句“借过一下”,除此之外他们没有任何对话。搬家公司的司机上楼来帮忙把纸箱搬到车上时都被这凝滞的气氛冲撞得开不出玩笑来,载着克劳德和他的家当往学校宿舍开的时候,这位络腮胡的白人大叔叹口气安慰道“分手也没关系,你还能再找一个比他更好的。”

    克劳德无语凝噎找不出语言反驳,毕竟早上洗漱时还能透过镜子看见前两天萨菲罗斯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但事情又不是那么单纯。他窝在副驾驶座上把T恤领口往上拉了拉,强忍路途颠簸造成的胃部不适。

    研究生的学费比大学时期少了近乎一个零,自己能做到收支平衡后没什么借口继续赖在萨菲罗斯家里。萨菲罗斯听了克劳德带有试探意味的陈述后也只是点点头默许,问过几句他接下来一年的住所就着手帮他处理起搬家事宜。

    这么一搞,克劳德反倒看不懂萨菲罗斯的意思了。

    扎克斯拿一根奇长的薯条戳了戳克劳德的脸让他回神。“再不吃凉了,一会儿不是还要跟我去宠物市场买斯坦普的驱虫项圈吗。”

    斯坦普是扎克斯养的边境牧羊犬。

    克劳德撑着桌子直起后背,抓起餐盘里的鸡块往嘴里送,味同嚼蜡。上午的时候收到邮件通知他明天还要去萨菲罗斯的办公室批改学生们刚上交的作业,带图模型加小论文,这类作业助教必须跟教授敲定了评分标准后再确认分数,估计又要折腾到天黑。

    “萨菲罗斯今年开的什么课?实在不行找个理由辞掉助教,上周有别的实验室给你发面试邀请了吧?”

    “环境经济学,”克劳德撕开番茄酱包装,“如果半路辞掉校内岗位,学校再也不会给你发任何工作offer。”

    扎克斯听闻忍不住把自己那几根鸡条也挪到克劳德的餐盘里,让他多吃点打起精神面对残酷人生。

    斯坦普的宠物用品一直都在固定的店家买。从臭烘烘的宠物市场入口进去后七拐八拐,名叫“神罗”的店坐落在还算干净的一角,门上挂着老板画的狗狗,推开门带动店内的小风铃丁零当啷响。

    扎克斯倚着柜台跟老板聊天,克劳德蹲在造型奇特的笼子边上看小仓鼠跑步,金丝熊挪动肥硕的屁股在蓝色的塑料管道里钻来钻去。

    学校宿舍不让养宠物,但依旧有不少人偷偷养(比如扎克斯),克劳德在电梯里撞见过好几次有人抱着狗下楼遛弯,这还不算那些仓鼠金鱼乌龟那些关在房间里没人能发现的宠物。反正学校不查房也没有门禁时间,卫生都是自己打扫。像是只允许学生入住的单身公寓,独门独户一人一间,基础家具齐全自带卫浴厨房,就是洗澡的地方有点小,克劳德洗头的时候胳膊肘总撞到一体式的淋浴房侧壁上。

    等再抬起头时,扎克斯不知道去了哪里,面带笑意的老板独自在柜台后面站着,“他去一趟盥洗室,估计马上就回来啦!你随便看看,有什么想要买的吗?”

    克劳德不太会应付店家推销的技巧,刚想支吾着回绝时,无意间扫到角落里的透明箱子里盘着一条白银色的东西,凑近一看,小蛇抬起头露出眼睛,吐了吐淡粉信子。

    这挥之不去的既视感几乎要让他嗤笑出声。

    等扎克斯甩着手上的水从盥洗室里出来时,看见克劳德正捧着一个垫了厨房纸的塑料箱,小银蛇在里头安然躺好。

    他的表情猛地变得古怪起来。

    “你买下它了?”

    “嗯。”

    可能克劳德试图“饲养蛇作为宠物”这一事实令扎克斯过于震惊,他哼哈了半天克劳德也没听明白他想说什么,最后扎克斯扶额嘱咐道:“记得把盖子关好,要是哪天起床发现它不见了,住你旁边的人可能会写邮件给学校然后把你赶出去......”

    “好的。”克劳德还买了一袋冷冻小鼠。

    回去的车上,扎克斯突然转过身问,带了点小心翼翼的意思,“最近还去教堂吗?”

    “偶尔吧。”克劳德望向窗外,才意识到一位拜访教堂的告解人把蛇作为宠物是件多么......违和的事情。


    4

    经济学院的楼建得和其他学院的相差极大。他们大学明明有钱得要命,一年四季修缮建筑盖新楼从没停下过,却保留了经济学院的青石外墙和教堂风玻璃彩窗,左右对称式的建筑结构与中间高两侧低的楼层设计结合在一起凑成古典主义风格,而建筑内部又全部重新装修成一个现代大学学院该有的样子。

    克劳德单肩背着书包绕过台阶上东扭西扭的粗电缆,学院门口的空地上架起大功率电灯,看起来就不便宜的摄影设备堆在一旁——每年都有很多剧组来他们学院取景,恐怖电影剧组的比例出奇得高,克劳德认出那个快有四层楼高的巨大灯板是要模拟闪电的白光——刚才调试的时候闪得他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闭起眼睛。

    五点之后基本大课都结束了,五楼以下都没什么学生逗留,再往上走就是研究生和教授的办公室,一个萝卜一个坑,除了几个兼职教授早早回了家,剩下的人全都蹲在萝卜坑里工作。

    右手边走廊第三个房间,门上有一小条玻璃,这地方克劳德在大三大四的时候来过无数次,他知道坐在里面的人肯定能看见门外突然出现的黑影,手悬在门把上方几秒后推开门走进萨菲罗斯的办公室。

    与昏暗的走廊相对的是房间内温暖的白炽灯,还有克劳德熟悉的气息,萨菲罗斯的公寓里也是这样的味道。

    这听起来很奇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味道,克劳德的嗅觉算不上灵敏,但他仍然能靠这份亲密接触过才能摄取的私密信息分辨出不同的人。惯用的香水或是洗衣粉柔顺剂并不会造成影响,也许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特色。之前他与萨菲罗斯的同款衣服混在一起时,哪怕它们是被清洗过的,克劳德只要蹲在洗衣篮旁拿起两件衣服嗅一嗅就能辨认出哪件应该放进萨菲罗斯的衣柜。

    “坐。”萨菲罗斯从镜片后方抬起眼睛看了看站在桌子旁的青年,示意他坐进另一侧的椅子里。

    克劳德抿抿嘴,把书包甩到地上掏出红笔,自觉拿过左侧桌面上高高垒起的一沓report,换上公事公办的语气问萨菲罗斯要批改要求。

    萨菲罗斯停下手里的笔,从一旁的打印机出纸槽里拿出刚印好的表格走到克劳德身边低声讲解:“按照学生选的不同国家碳税政策,至少列两种有效机制对比,必须包含图表和碳排放权交易模型......”

    克劳德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萨菲罗斯的话里,忽视掉耳侧的微痒和面前垂下的银色长发。

    两年前他跟扎克斯一起修的这门课,期末考前兵荒马乱地补遗漏的地方。萨菲罗斯从不用课件和电脑,投影仪加一张纸一支笔,知识点写得飞快,稍微走神几分钟就错过整面的笔记。经济学院又是朵奇葩,别的学院都是同门课用同样的卷子,不同教授的学生还能坐在一块复习,全校只有他们学院的教授跟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全部分开考试,最夸张的微观经济入门这种必修课能搞出五六张不同的试卷,这导致期末的时候如果想补知识点除了一趟趟跑教授办公室之外别无他法。

    当时还要在扎克斯面前装作跟萨菲罗斯不是很熟的样子,萨菲罗斯的嘴角因克劳德拙劣的演技一直带着微妙的弧度。

    “......不要求查重,但要是有明显抄袭迹象或者资料来源有疑问的你单独放到一边我来看。”萨菲罗斯的指尖点在克劳德红笔笔尖旁,又坐回位置自顾自地忙起来,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克劳德缩在宽大的显示器后面,闷声工作之余悄悄瞄着电脑的另一端。

    萨菲罗斯并不近视,为了防蓝光在看电脑的时候戴着一副平光眼镜,这让他看起来有些陌生。天色彻底暗下去,外面那个拍恐怖片的剧组已经开始工作了,模拟闪电的白色探照灯晃得屋内明暗交错。萨菲罗斯坐在办公椅上转了半圈,拉上窗帘,回过身来拿起克劳德批好的三四份作业简单看了一遍再重新放回原处。

    空间好像猛地变小了,他和萨菲罗斯被关在这个四方的盒子里任由时间在河川里奔流。同楼层的灯一盏盏暗下去,闪光短暂地照亮整栋建筑,只能听见纸页翻动与笔尖摩擦的声音。

    萨菲罗斯偏爱极静的工作环境,这也是为什么他要求克劳德在天黑之后前来。在校外也如此,有时候克劳德起夜,看见客厅里亮一盏台灯,台灯旁是穿着宽松衣裤的萨菲罗斯,键盘敲击的声响可以伴着他的睡眠直到黎明破晓。

    肠胃蠕动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在静谧的房间里格外突兀。克劳德的笔尴尬地停下,萨菲罗斯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手指在桌下的抽屉里翻找出一条小饼干放在克劳德面前。

    “没吃晚饭?”

    “嗯。”他闷闷地回答,视线落在眼前的饼干包装袋上。下午的研讨会一杆子开到五点,克劳德路过万年排长队的快餐店,连个甜甜圈都来不及买就直奔萨菲罗斯这儿来了,助教的工资按小时计,他必须争分夺秒。

    “别弄脏学生的作业。”

    “哦。”

    克劳德活动几下酸痛的后背,用牙咬开包装袋。萨菲罗斯看了他一眼,又递过去张纸巾。

    他尽量轻地吃酥脆的饼干,塞进嘴里抿化了再小声咬碎,不想破坏眼下专心致志的宁静。

    归属感是个很微妙的东西,克劳德总是能从萨菲罗斯一些细小的举动获得归属感。偏偏他对眼前的男人又有种难以言说的厌恶,他认为萨菲罗斯的余裕和从容是长期处于支配地位的习惯,这让萨菲罗斯更像是世界的旁观者,克劳德厌恶这种游刃有余。克劳德与萨菲罗斯同居的两年时间里,矛盾无时不刻不在撕裂他。他在漆黑的河川里浮浮沉沉数百年,有一天萨菲罗斯冲着快要溺死的他伸出手来,他急切地想要摆脱独自挣扎的孤独,手心交握,寒风吹过被河水浸透了的身体,冻得他只好再次跌回河川里,又回味肌肤相贴的温暖,而萨菲罗斯依然在河岸边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与奔流的时间缠斗。

    那河川冷得宛若数次撒在克劳德手心的圣水。    

    

    “我开车送你回去。” 收拾东西的时候整栋楼只剩萨菲罗斯的办公室还亮着。

    “不用了,谢谢。”克劳德说完就觉得自己脑子抽了,他竟然跟萨菲罗斯说谢谢。

    突然眼前一暗,高大的身影挡住灯光,刚要背起书包的克劳德被堵在椅子里,萨菲罗斯双手撑在扶手上,俯下身去与克劳德对视。

    长发笼罩在克劳德肩上,他尽可能地后缩,紧贴着椅背。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如此近的距离感受过萨菲罗斯的气息了。

    “上个星期你的任务是核对学生签到情况和上传笔记,按照你的习惯五个小时以内绝对可以完成,而教务处收到的工作时间是十个小时。”

    克劳德的脊背渐渐发凉。

    “不解释一下这份代考广告吗,克劳德?”

    他快要窒息了,脑袋嗡嗡响。虚报助教时长是小事,被教授抓包代考足以让他被劝退卷铺盖回老家,保不准本科学位也一并作废。

    “我很缺钱。”克劳德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那么慌张。“这学期的学生贷款没有批下来宿舍每个月一千八百多基尔的租金还有自费的实验材料生活费餐费......”

    还是暴露了,萨菲罗斯深知他一紧张就语速加快的小习惯。

    “我可以当作没看到那份广告,克劳德。”萨菲罗斯直起身,从衣架上拿下外套穿好,不紧不慢地撩起被衣物压住的头发,“你也没有必要再为宿舍租金发愁。”

    克劳德闭了闭眼,默默跟在萨菲罗斯身后上了车。好吧,这样的结果还不算特别难以接受。

    他很快又要搬回萨菲罗斯的公寓了。

    克劳德突然想起了什么,用带点恶意的语气说:“我养了一条蛇,我得带着他。”

   “哦?”萨菲罗斯眼底闪过不易察觉的光芒,“你可以养【宠物】。”

    毫无波澜的反应着实无趣,克劳德抱着书包背过身去额头贴在冰冷的车窗上,看街边路灯划过。



5

    修女爱丽丝的房间边上有两个图书室,分内间和外间。外间供全教堂的人使用,内间的存在原本是个秘密,有一天我撞见爱丽丝拿着一把黄铜钥匙撬开地上的三块地板,才发现这间图书室别有洞天。

    手里那本笔记本已经快干了,纸张发脆,我打算让爱丽丝帮忙弄平整。时钟指针渐渐指向午夜,外间图书室灯火通明,教堂不允许修女们过了十二点还在外面逗留,我必须尽快整理完今天的告解内容。

    乏善可陈,除了克劳德·斯特莱夫的告解依旧令人好奇。

    天堂会如何奖励将战争扼杀在摇篮里的小天使呢?

       上帝刚从长梦里的醒来,全知眼看见已经胎死腹中的战争,低头发现克劳德倒在雪地里,另指派两位天使给他捧回了天堂。

    那失去翅膀的背骨迟迟不肯愈合,血从入口沿着云街一路滴到权天使的神位下,鲜红滚烫。权天使垂眸看了看仍在昏迷中的小天使,无奈地摇头表示无法处理这样的伤口。

    高位神权的天使堕天是此前从未有过的事情,大约是克劳德的翅膀从此不再被祝福,脊骨上的洞也就无法恢复原样。

    就算卸下另一边的替换翅膀,原生羽翼也无法固定,克劳德在羽翼清洁处尝试过,右边一侧破败地耷下去无论如何都煽动不起来,好像那翅膀不再属于自己一般。

    于是他变成天堂里唯一的单翼天使,而且不被允许向众神解释这片翼的因果。克劳德倒宁愿那时没被救起,转世一轮再回来,痛就痛了,总比留下来受人非议要好。

    一段时间过后,他们商定好新的处理方案——将堕天使的真相隐瞒,让所有人都以为他转世轮回去了,再安排给小天使一个需要长期呆在人间的“闲职”。

    这倒是十分符合天堂的作风。我为天堂勤勤恳恳工作数年,明白这里的“安排”实际上是打发,上帝那老爷子一定是觉得克劳德顶着单边翅膀在天堂乱晃有碍观瞻,才以“奖励”的名义下放一个不能长时间飞行的天使隐去羽翼来人间做守护天使。

    还未来得及建设教堂的地区往往需要一位隐匿在人群中的守护天使。他无私地给予世人帮助,隐秘地传达上帝的意念。如果这片地区建起教堂,守护天使就可以通过教堂里的天堂入口回去述职复命。



    克劳德·斯特莱夫被分配到南方一个气候湿润的小镇,那里日照充足,庄园主为人谦和善良,依附在庄园周围的农民大多以种植水果为生。

    天堂给克劳德赋予的身份是庄园主外出征战归来的小儿子,实际上那孩子已经战死了,正在天堂的门外排着队呢,克劳德被天马驮着离开天堂的时候正好与那位青年擦肩而过。

    上帝的魔法可以让“克劳德”的存在扎根于每一位见过他的世人心里并完全替换掉原先那个人的印象,就好像看着他长大那般熟悉。

    “早安,克劳德先生,谢谢您上周帮忙运送的药物,我母亲的病已经快好啦。”

    “想买一点画材吗,我听说庄园主从外面找来一位画师想做自画像。”

    “昨晚我的猫走丢了,克劳德先生能帮我找找吗,它的名字叫凯特西!”    

    如果克劳德早些知道守护天使干的都是万事屋的活,那他可能更愿意留在天堂做一些朝五晚九的工作,而不是跑到人间来二十四小时连轴转还没有工资。

    聚集在周围的民众更多了,为了防止发生意外他不得不从马背上翻身下来,转而用缰绳牵着马穿过市集。前两天听庄园主说东侧的苹果林生了一个月的虫,再这样下去怕是影响收成,克劳德受人委托去看看。

    如果农药这类的处理方法解决与不了,那就需要天使的奇迹。克劳德自从离开天堂之后很少用魔法制造奇迹,小型奇迹的效力日趋下降,这是否与消失的翅膀有关还未知,只好先走一步算一步。

    等走过晨起的集市,克劳德挂在马鞍上的小布袋里已经塞满了当季的水果蔬菜,与之相对的还有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又多了几项需要处理的委托。走到小镇门口的时候人群就渐渐散开了,克劳德踩着脚蹬上马的时候,那位请求他找猫的小姑娘把沾了泥土的手在方格围裙上抹了抹,高举起来跟他说再见。

    沿着去年刚修建好的小路往东骑行一会儿就是苹果林,克劳德途径小镇门口时看见快要建成的教堂,靠近顶端的地方还是空架的木梁,其余都已经贴好墙面。木工新作好的长椅堆叠在石块砌成的矮篱中间,橙红的夕阳穿过未封严实的穹顶,透过敞开的大门他能看见教堂中央的神像。

    几个工人都认识克劳德,见他骑马经过,抱着怀里的风笛冲他打招呼,络腮胡挤进眼角的皱纹里,随后悠扬乐声与晚霞交融。

    克劳德的心里唐突地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冲动,复杂的、密密交织的不舍与希望。他攥紧手里的缰绳,双腿轻夹马腹,任由马儿跑起来,在麦田与梨子树中间的狭道上跑起来。

    初秋的晚风迎面吹起挺立的额发,自从失去翅膀之后他许久没有如此贴近过风,马蹄铁和石板发生有规律地撞击,世间被遗留在身后,而夕阳与那风笛声却一路追着他走了很远。

    旷野里,无人能发现肆意骑行的小天使嘴角眉梢里那点率性的笑。

    直到克劳德冲进果香四溢的苹果林,把马拴在靠外侧的树上后还未平复那份冲动,眼睛晶亮地闪着光。他深呼吸几下,走近那几棵挂着坏果的树,指尖捧起一个端详起那些灰褐色的表皮——枝叶都还繁茂,树根也很健康,绿叶背面没有丑陋的虫纹,的确不像是普通虫病害的样子。

    或许是刚才的骑行过于畅快,或许是即将回到天堂的期待扰乱了克劳德的大脑,又或许是这片苹果林的确与人们居住的小镇有些远,克劳德没有确认周围是否有人就直接发动了天使的奇迹。

    指尖散发轻柔的温热促使那些坏果子褪去灰暗回到诱人的红色,一阵微风晃得枝叶细细嗦嗦响。

    嫣红的苹果熟透了落入掌心,阴差阳错的,克劳德拿起它,贴在唇上咬下去,声音清脆汁水四溢。

    “看起来似乎很好吃的样子。” 突然出现的声音惊得克劳德眨眨眼,飞快推测着这个人刚才是不是看见了他施放奇迹的过程。

    这位名叫杰诺瓦的画家两天前来到镇上,按理说现在他应该在庄园主的会客厅里准备明天的工作——庄园主召他来画像,一口气订了三幅,如果不是克劳德严词拒绝,可能还会有四幅。

    “......嗯。” 

    “下午的时候我就在这了,那里,”银色短发的画家往树林深处一指,落叶间摆着个小板凳,“是个取材的好地方。”

    克劳德思考起是否需要画家的记忆消除,他大约有十几年没有做过这种高阶奇迹,对成功率存疑的同时也担心万一用力过猛损坏对方的思维。

    画家背着手挪到陷入沉思的克劳德身前,高出不少的身影带来压迫感,克劳德不自主地往后退两步。指尖的苹果被夺走,冰冷的肌肤短暂地划过手背,对方把那个缺口的苹果送到嘴边,也咬了一口。

    克劳德皱眉,画家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有种潮湿黏稠的不适感,就像蛇攀过肌肤。

    对,就是这种,他看着从画家后颈爬到锁骨处的小银蛇。

    嗯?

    克劳德警惕地跳开拉远距离,紧绷起身体准备好发动攻击。

    “怎么了?”画家状作诧异的样子。

    那蛇又不见了,克劳德晃晃头,是幻觉吗?也许是刚发动过奇迹精神虚弱的缘故,他揉揉发胀的太阳穴,解开一旁拴紧的缰绳。

    “天色晚了,不顺道捎我回庄园吗,克劳德?”画家把咬过两口的苹果随手丢在果树根部,半弯着腰凑到他身后。

    克劳德板着脸点点头。无论如何,画家在完成画作之后就会离开镇子,他不打算与这人搞好关系。

    “镇上的人对你的评价很好,你就是这样交朋友的?”画家在克劳德之后跨上马背,胸背相贴,背骨与胸膛摩擦的感觉甚是诡异,克劳德轻微扭动几下寻找着舒服些的姿势,奈何被身后的人圈在怀里,活动空间着实有限。

    显然不是,克劳德默默在内心翻了个白眼,天使不会把“翻白眼”这种行为体现在外表上。

    “走吧。” 

    暮色四合,那棵苹果树迅速从根部开始腐烂,冷风过境,干枯的植物在他们身后化成齑粉。

    正式入秋后教堂就建好了。果农的收获颇丰,推着小板车给庄园主送来不少,与离开庄园的克劳德撞个正着。他今天没有骑马,徒步穿过居住了十数年的小镇前往教堂,每一位见到他的居民都亲切地与他打招呼,无论过去多久,克劳德对待这样的热情还是不知所措。

    过了今夜,他们就会忘记“克劳德·斯特莱夫”的存在。

    新落成的教堂空无一人,人类修女们将在克劳德离开后来到这里继续散播上帝的善意。阳光穿过窗户斜映在神像的衣褶上,克劳德潜意识让居民们选择了风神,在他成为实习天使之前还在做丘比特的时候感受过那位女神温柔有力的怀抱。

    钟声回荡,一声声撞进尘世,守护天使跪坐在祷告台上,金色的耀眼圣光唤醒他藏匿起的翅膀,那光从一丝扩散成一束,最后将他笼罩,天马从光源里探出尖角,遥远的天际传来颂歌。

    克劳德惊恐地睁开眼睛。

    沐浴圣光对于天使来说本应是温暖舒适的,而现在这光变得火烫,灼痛他每一寸暴露在外的肌肤。

    教堂的大门被推开,来人清冷的笑意隐藏在黑暗里,克劳德依稀辨认出银色的长发与黑色的羽翼。

    萨菲罗斯!这不可能,堕天使不可能出现在教堂里,他会被圣光烧灼而死,就像现在克劳德所感受的那样。

    他挣扎起来想逃离灼痛,却又被圣光禁锢动弹不得。

    是那个苹果!天使不能触碰的禁忌果实沾了恶魔的毒液,已经随着血液在他身体里游走到四肢百骸。天堂拒绝接纳不再纯洁的天使,所以圣光是火烫的,是折磨,也是惩罚。

    萨菲罗斯站在黑暗处,静静地观赏他一手造就的绝景。仅剩单边翅膀的天使倒在象征圣洁与希望的光芒里,身上的衣物渐渐蒸腾而去暴露出光洁的皮肤,赤裸的身体覆盖薄薄一层金色,像赎罪的圣子。挣扎着、扭动着、呻吟着,右侧的羽翼煽动连带着空无一物的左背骨也在破损的肌肤下滑动,祈求宽恕与原谅般向光源的方向伸出颤抖的手,被刺痛的双眼泛着泪水,无处可归的绝望。

    天马从教堂穹顶露出怜悯的表情作壁上观,回到天堂的入口在蔚蓝色的眼睛里一点点绝情而果断地合上,圣光消逝,连一丝期盼都吝啬施舍。

    萨菲罗斯还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在世界回归黑暗的瞬间召来银锁链将克劳德困于祷告台之上。那双趋近黯淡的眼睛很快又燃起仇恨之火,而他居高临下,蚕食这份仇恨,快意在心里无边际地膨胀,甚至发出舒爽的叹息。

    “萨菲罗斯——”被碾碎期望的克劳德咬牙切齿。

    冰冷的手抚过脸颊、颈间、腰侧、他亲手留下的伤疤——而现在,萨菲罗斯要赐予他的小天使第二份疼痛。

    紧绷的肌肉线条与打直的铁链向萨菲罗斯转达克劳德的挣扎。原生的羽翼比替换用的坚韧许多,结实地与蝴蝶骨长在一起,连接处的绒羽柔软又敏感。

    克劳德哀哀地叫着,萨菲罗斯悬停在祷告台的上方,黑白落羽被扬进空气相互交织。他们都知道如果连最后的翅膀都失去了,克劳德就再也没有回到天堂的希望,背骨上两个由萨菲罗斯亲手破开的孔洞永生永世不会愈合。

    “你还记得这份痛楚吗?”

    萨菲罗斯俯视克劳德,那双眼睛里尽是甜美的不甘与倔强,眼睛的主人还未向黑暗与疼痛屈服。他凑近了,几乎要贴在克劳德的脸上,细细地捕捉眉间隐忍的抽动,掌心收紧,贴着温润的羽根向下用力撕扯!

    “啊啊啊啊————”

    满载痛苦与绝望的叫喊深深地刻进这座小教堂的每一根木梁,风神的眼角掉落一滴泪,在萨菲罗斯的黑色羽翼上灼出一个小小的伤口。

    失去双翼的守护天使如断线人偶,茫然地倒在崭新的祷告台上,视野顶端的玻璃花窗随意识一起旋转着飘去远方。鲜红的血液顺桌腿流淌于刚铺就的木质地板,缝隙都充斥着血腥。

    “滴答”、“滴答”。

    暗红,深褐,直到伤口处的血液完全染成黑夜的颜色。萨菲罗斯的掌心覆在破败的羽根处,那里现在空余残缺的骨,是他亲手赐予,又亲手夺去。

        属于天堂的温暖散了,颂歌的声音也消失不可闻。

    “留下来,克劳德。”黑暗里萨菲罗斯拥抱克劳德无处可去的灵肉,幽幽道。


        整理完全部告解内容时午夜的钟声刚好想起,我慌张地合上笔记本,尽可能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途径爱丽丝的门口时看见她的灯还亮着,房门虚掩,好奇心让我停下脚步挨在门缝边。

    她在抽泣?这太反常了。

    我只好推开门,送上口袋里下午处理笔记本后剩下的纸巾,余光瞥见她迅速收起一张照片,我便缠着她问这是怎么回事。

    “很快,很快你就会明白。”她的眼睛划过我怀里的笔记本,“马上又是分别之日了。”

    “那能帮我把这份告解弄平整吗?它沾了水,烘干之后就皱起来了。”我知道爱丽丝作为大修女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为了分散注意力让她开心些,我掏出那本更早完成的本子,“我想在神父回来前将这两份整理到一起去,这样他能看的快一些,少抱怨几句有的没的。”

    爱丽丝双手接过黑色封皮的笔记本,默默点点头。

    神启的直觉在这一瞬间告知我,“克劳德·斯特莱夫”的告解,绝不是他单纯的梦境。



6

    天色不好,灰蒙蒙的,也下着蒙蒙的雨。

    窗帘拉上不知天昏地暗,他们在床上窝到将近十二点才起来。其实九十点就醒了,萨菲罗斯靠着床头拧开台灯看书,克劳德用被子把自己裹成寿司卷留给萨菲罗斯一个背影,保持这个姿势戳了很久手机。

    黄油牛奶炒蛋,煎香肠,茄汁焖黄豆是现成的罐头放进平底锅里翻动两下就香气四溢。萨菲罗斯不太有食欲,做过饭之后更是感觉已经饱了。不用低头就能看见克劳德头顶的发旋,那撮挺立的头发几乎要戳到他的脸上来。

    克劳德吃东西的时候喜欢用嘴去凑餐具,叉子刚抬起来就微微前倾颈部,侧边的韧带与血管露出来,连带身上宽松的大学logoT恤也跟着往下落,线条利落的锁骨失去遮盖,大剌剌地敞在空气里。

    萨菲罗斯的喉结上下动了动,端起餐盘旁冰冷的橙汁小口小口地嘬饮。

    饭后克劳德洗碗,萨菲罗斯蹲在塑料盒子旁用镊子夹刚化冻的小鼠逗着那条小银蛇玩。

    盘子和锅都差不多冲干净,还差喝牛奶的玻璃杯,可是洗碗棉上的泡沫已经快没了,再挤一泵专门洗杯子又浪费。他把圆润的底座捧在手心,胳膊抵在水池边借力保持一个姿势不动了,水柱冲进杯子渐渐满溢出来,杯子里的水随着新的水流加入从乳白色到灰白色,再一点点透明。

    等溢出来的水完全干净了那杯子就洗完了。

    克劳德的视线从冒泡泡的玻璃杯上移开,看着蹲在沙发边上的萨菲罗斯。银色的发梢捶在地上,紧挨着腾空的脚后跟。

    萨菲罗斯刚吃饱饭就能拿着老鼠尸体喂蛇,这样的人竟然去教经济而不是生物学。克劳德的嘴角撇了撇,想象要是他站起来的时候踩到发梢摔一跤会是什么样子,没留神轻笑出声。

    “你今天要出门?”萨菲罗斯起身走过来拿过玻璃杯关上水流,阻止克劳德肆无忌惮浪费水的行为。

    “学校今天有一个抵制侵占原住民领地建造天然气工程的环保活动。”

    昨天克劳德下课回家的时候顺手就把宣传海报放在餐桌上了,萨菲罗斯不可能没看见。

    比他整整高一大截的身体将他圈在水池和胸膛中间,萨菲罗斯低头用尖锐的犬齿磨蠍蹭克劳德柔软的耳垂,大有不放人出家门的意思。

    有些疼,克劳德前两天新打的耳洞还没有完全愈合,他死死盯着萨菲罗斯刚碰过蛇的指尖,抬起胳膊推拒着,湿漉漉的手把水都蹭在萨菲罗斯的衬衫上。

    “你不能限制我的自由!”

    这句话好像是开关。

    双手手腕皆被萨菲罗斯擒住,两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卧室去的时候克劳德才发现萨菲罗斯一直没把窗帘拉开。

    放纵欲望是堕天使的天性,萨菲罗斯从不为此感到罪恶。

    他喜欢在快要高蠍潮时捂住克劳德的下半张脸,享受他隐忍的挣扎和憋红的耳根,释放的瞬间再松开桎梏,酸甜的呻蠍吟就争先恐后地释放到空气里。有时候克劳德会喘着气骂他变态,萨菲罗斯也不恼,就受着骂,更用力地去撞击,那骂声也就随之破碎了。

    他也喜欢从后面进去。克劳德的蝴蝶骨上有两个胎记,可能本人都没发现,那两块突起耸动着,骨节埋在平滑的肌肤下鲜活得要命,好像随时要长出翅膀飞走一样。萨菲罗斯俯身吮蠍吻,那两块暗淡的痕迹就会变成艳红的血色,过几天淤血堆积,青紫青紫的。

    这样的胎记,萨菲罗斯在过去遇见的每一个“克劳德·斯特莱夫”都会有。

    小雨飘摇了一天,黄昏的时候反倒晴了,暖阳穿过厚重的窗帘在床边的白色长绒地毯映出橙红的一条线。房间里还有些麝香的气息,克劳德趴在被子里沉沉地睡。

    萨菲罗斯倚着床边坐到地毯上,长发散乱地铺在床垫,颇有几分美杜莎的意思。

    “咔哒”,打火机的声音,白色烟雾在唇边缱绻着飘起来。

    克劳德还没选专业的时候,也许是大一?文理学院的课就合在一起上。有次萨菲罗斯夹着教案路过图书馆,大学的图书馆有层楼是纯透明的,高脚凳配长条窄桌贴在玻璃上,里面的人在做什么从外头一览无余。萨菲罗斯看见克劳德跟旁边的黑发青年说了什么,两个人掩着嘴哧哧地笑,声音也许不小心泄露出来,还转过身去对两边认真学习的人合起掌心道歉,然后克劳德用手肘怼了怼黑发青年的肩膀,眼睛又回到摊开来的作业上。

    那个时候他的眼睛还是亮的,神采飞扬。

    萨菲罗斯好奇过,如果克劳德失去了有关生命或信仰或忠诚的血海深仇,会选择什么样的方式来厌恶他。好在堕天使漫长的生命里有不小的几率可以探寻这个问题的答案,这次就让萨菲罗斯遇到了。

    不再是战场上高举巨剑的战士、端着狙击枪的杀手、敌国的秘密间谍,就是很普通的一个,也许连生离死别都没怎么经历过的大学生。

    两三年间萨菲罗斯看着克劳德眼睛里的光芒一天天黯淡下去,是无声的抗拒,也是与堕天使长期接触的必然。

    这份持之以恒的,不被时间与生命拘束的负隅顽抗成了萨菲罗斯的养分,让他上瘾,想追寻更多不同的反应,想探求克劳德在拒绝与顺从的夹缝里苦苦挣扎走向终点的每一种样子。

    这么看来,上帝那看似残酷的决策确确实实是一把双刃剑。

    烟夹在指间,燃了一半也没吸几口,萨菲罗斯从床头柜里掏出一个绒布小盒,左手拿烟,右手把盒子里偏小的那个金属圈套进克劳德伸到被子外的无名指上。

    难得平凡的人生须做点平凡的事情。

    “......掐掉。”萨菲罗斯的头皮一痛。

    枕头里传来闷闷的声音,克劳德醒了,拽着萨菲罗斯的一小撮头发让他把烟灭掉,卧室里拉着厚窗帘本来就闷。指根的不适让他很快发现手上多出来的东西,克劳德皱眉抬起手来端详了几秒,没用多大力气就把铂金的戒指捋下来往萨菲罗斯的方向掷去,萨菲罗斯偏头躲开,金属与地板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也不知道滚到哪个角落去了。

    “我做了一个梦,”克劳德跌回床上,脸贴着枕头,声音又是闷闷的,好像是说给萨菲罗斯听,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你长了翅膀,我也长了翅膀。”

    昏暗的房间里萨菲罗斯眉毛一挑,心里默默算了一下才意识到克劳德可能又到了那个“期限”。他把烟用两根手指掐灭,站起身,两只手用力拉开窗帘,卧室猛地染上夕阳的颜色。

    克劳德被突如其来的强光激得先是趴着往被子里缩了缩,好一会儿露出一只眼睛看向窗边背光而立的萨菲罗斯。

    硕大的黑色羽翼几乎快遮住卧室的落地窗,阴影投在床上,恰到好处地挡着刺眼的光线。

    “对,就是这样的翅膀。” 满屋红霞里克劳德又闭上了眼睛。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再遇见那位“克劳德·斯特莱夫”是在他的葬礼上。

    没什么风,就是下雨,这样的雨已经连着下了快一个礼拜。我原本不知道这是那位告解人的葬礼,直到我看见墓碑上的名字,英文花体,比我写的好看许多,据说是他的教授提的字。

    他的母亲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匆匆赶来,穿的黑色丧服还有没来得及熨烫的褶皱,脸色苍白地倚在一个黑发青年的怀里。剩余的修女们低垂着头站在他们后面,这些女人与做在告解室里的我不一样,她们都见过他的样子,我从她们的窃窃私语里能得到一些信息——淡金色的头发,水晶蓝的眼睛,还有什么?总之都是些肤浅的东西。

    我在队伍的最后方攥紧了手里的黑色笔记本,想得都是那双伸进告解室的、苍白却温润的手。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踏着湿润的草地,我回过头去看,是爱丽丝。

    她倒宁静,眼睛里毫无波澜,也许是见得多了。最靠近墓碑得那个黑发青年突然回过头,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走吧,神父回来了。”爱丽丝的声音有些疲倦。

    一直到墓地的门口我都低着头,跟在爱丽丝的后面,盯着她裙摆下方脏污的泥点,注重仪表的她不曾有过这样的失态。

    爱丽丝突然停下了,挡在我身前,紧绷着身体与墓地入口的人对视。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看见一柄黑色的伞,银色长发如云瀑般从一身黑衣间倾泻而下。

    “萨菲罗斯。”

    我没想过和善的她会有这样冰冷的语气,

    起风了。爱丽丝是风神。整个教堂只有我知道,而这个名字,这个名字的含义,也只有我与她知道。

    那人把伞往上抬了抬,露出戏谑的眼神,转过身去融入灰蒙蒙的雨里。


    爱丽丝的步伐加快,我必须小跑才能跟上,她一路走到图书室里,又用黄铜钥匙撬开那三块地板,沿着狭小的梯子爬下去,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书,再拎着裙子跳上来,确认了图书室外间上过锁,把那本书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源自神启的直觉是正确的,“克劳德·斯特莱夫”的告解,并不是他单纯的梦境。那位守护天使失去翅膀被天堂拒绝后无法转生也无法落入地狱,上帝不会放任一个知晓天堂琐事的天使永远地流浪人间。于是众神想出一个办法净化这位天使体内脏污的恶魔之血——


    二十次轮回,六百六十六年


    我的手颤抖起来,几乎捏不稳手里薄薄的书页。简单的除法谁都会做。

    “不全是死亡,失忆、夭折,胎死腹中都算,所以也有比较大的数字。”她咬起牙根,似乎是在抵抗着为神的本能,“你已经有神启的资格,你想去天堂吗?永生、极乐、世人的生杀大权,都等着你。”

    我突然感受到恐惧,如冰冷的河川般淹没了我,深不见底的恐惧。我想起天堂里不会有血液,想起天堂里不会有痛呼,想起权天使面对流着滚烫鲜血的伤口无能为力的样子,想起众神无视天使自身意愿的决策,想起那位堕天使戏谑的眼神。

    我摇了摇头,站起来脱下紧紧包裹了我近十年的黑白制服。

    爱丽丝如释重负地摊开手,她的语气依旧平静,轻轻合上我面前摊开的书本,轻轻地说:“你看,上帝不过是一个毫不讲理的枷锁,一个肮脏情绪的垃圾桶,而我们......”


    ——我们所有人的欲望都在名为躯体的牢笼里监守自盗。





8

    许多年后。

    市中心的雨很大,潮湿氤氲玻璃幕墙,萨菲罗斯坐在一家抹茶餐厅的靠窗位,点了份白玉茶冻蕨饼。

    新收购来的孤本躺在旁边的牛皮纸袋里,岁月的痕迹爬上纸面,枯黄的颜色脆弱又魅惑。他已经许久没有遇见过这样优秀的商品了,花大价钱从书本主人手里收来,再摆进新盘下的古书店书架里,能否售出都无所谓,萨菲罗斯从不需要为“资金”担忧。

    据那位年轻的女孩说,这是她的某位亲戚做修女时记录下来的、有关告解人的秘密故事。

    餐厅在七楼,往下望去行人都躲在五颜六色的伞底,步伐匆忙凝重。透明伞在一众红黑蓝绿间格外显眼,撑伞的金发男孩背着快有人高的画板在路中央回过头,突兀地与人流相悖而立。

    交通灯变绿,人群在十字路交叉点相遇又离开。

    浮世间视线交汇——

    “又遇见你了,克劳德。”



END

在文末解释文意可能有点low,but!我觉得还是得说一下。

可能有小伙伴能看出来这篇是长篇的体量,被我弄成短篇了,所以格外注重去表达师生部分的“片段感”,以及天使部分的“叙事感”,略去了一些有想象空间的情节,留了很多空白。

长期与堕天使接触的克劳德在二十轮之后到底能不能回到天堂是一个开放式的答案。

有些意象和“陆行鸟歌唱”那篇用得一样,但却是完全相反的情绪和含义,比如黄昏啦,云啦,灵肉骨之类的。

私心建议看完【7】,可以再去看看【6】wwwww

最后感谢评论红心蓝手!

【你猜我有多少电】是我主博账号啦,只能用主博id回复评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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